原文: http://www.wretch.cc/blog/xiejin2008tw/4096804
謝錦談《洪蘭事件》---批
判是為了建立世界的高度
以下對談根據天下雜誌《洪蘭:不想讀,就讓給別人吧》暨 中央社紀者林思宇針對臺大學生所辦 《力挽洪蘭座談會》之相關報導。
[前 言]
這
次洪蘭和台大學生之間的事件,她在天下雜誌發表的《不想讀,就讓給別人吧》,文中所描述的大學生的狀態,讀來讓我覺得很熟悉。我想起當年剛開始拍紀錄片
時,走進英文系的306教室看到的那群學生,不也和台大學生有幾分相似之處?看到台灣大學生對待自己是這樣的一種態度,確實也會為台灣的未來有些憂心。
但是,我也覺得這次雙方的爭論,以及社會各界
加入的討論,似乎都只touch到現象面,還未見有人探討到問題的深層癥結,也沒有提出一個真正可以從根源處解決問題的方法。
我想,謝錦早在一、二十年前就意識到這樣的問
題了。而他也早就有一套他自己的方法,默默在他的教室裡實行著。由於心裡對這個問題的關切,突然就很想和謝錦聊一聊。並且將他對於這次事件的看法,寫成了
下文。 _崔永徽
謝錦:
洪蘭說的狀況不是特例,這是台灣整體環境中非常非常普遍存在而且習以為常、不以為非的狀態。洪
蘭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,也看得到她的著急---著急學生不理解自己的生命,也著急台灣的未來;因為他說的是一群最優秀的年輕人,由他們所帶領的
社會,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觀?最優秀的是這個樣子,那其他的呢?
洪蘭的反應正是傳統知識
份子憂國憂民的情懷。依我看,正因為知識份子這種憂國憂民的情懷,她的著急就會帶著一點責備吧!在別人尤其是當事者看來,就會像是揭短的一
種行為,於是就會激起情緒。情緒最容易模糊事情的本質,所以我們是要看清楚事實?還是只要噴噴口水?
從洪蘭著急的內容來看,我認為只是去講學生輕忽、讓人失望的部份是不夠的。洪
蘭在天下雜誌的那篇文章中,並沒有探討老師這個角色,以及師生在整體結構中的位置及其相應的責任。
學生在現階段本來就還在學校受教育,他們不知道也做不好,是可以理解的。責備不能解決問題。在我來看,真正的關鍵反而是在結構,以及文化心理上面,這同時
也牽涉到老師方面。
我要的說的是,光責備學生是不公平的。老師在課堂裡,首先要明白---是自己選擇要來上這堂課,換句話說並不能對著三板把知識丟出來就算了。因為它的核心
終究是對著人而來,即使是醫學的專業也是為了讓人活得更像人而設的。
如果台大這個台灣的龍頭學校已經把通識課程做得很盡心了,卻還出現這種現象,那是因為掉進二元對立之中。也就是說---把專業和通識看成、分成兩塊,本身
就是一個很大、很根本的問題。連帶而來的是,他們還把通識教育和生命教育當做知識來教來學,那根本就是失焦了!這樣子只學到一種新的知識,但是對生命根本
就沒有體悟。生命的功課,人是本,知識是媒介,是進入生命的媒介;換句話說,知識沒有進入生命,是不會有力量的。純粹增加知識只會在我們的資料庫中增加材
料;材料沒有用的時候,反而會成為負擔。
除了學生本身的資質之外,最關鍵的是牽涉到老師的腳色問題。直截了當的說,如果老師沒有啟發學生的主體與靈性,就是失職。因為這是教育,教育的對象是人不
是書。也因為老師是一個領導者的腳色,如果他放棄了自己的職責,以為把知識丟給學生就夠了,這叫做不負責任。老師既然是領導者的角色,他身上就有一種力
量,那個力量叫做「權威」。
權威有三個境界;
第一境是壓迫。我說了算!老師是主體,學生是工具,沒有給學生覺醒的機會。
第二境是鄉愿,不敢使用權威。明明有權威在手上卻不敢用,因為怕得罪對方、不敢面對學生,不敢要求學生負責任地面對自己的選擇。
第三境是創造。權威拿來做什麼?是拿來激勵學生的。老師的功能是尊重學生的選擇,請學生為自己負責任,激勵學生為自己所要追求的努力奮鬥,嚴謹做到,並和
大家一起前進。
請問,你認為臺灣的教育界和一般民情,大體上是在哪一個境界呢?你平常的苦惱又是來自於哪裡?
謝錦:
我看到的是,明白的人已經很少,敢站出來的就更少;第一境既已過時,第三境又到不了,所以第二境的人最多。走第一境的人被指責修理了,明白第三境的人又很
少,做濫好人的人自然就多了,那就只好互相耽誤,美其名曰尊重,其實是嚴重的逃避,是不肯負責任,肯定要創造令人失望、難受的情境和結果。所以我說光說學
生沒有盡責的部份不盡公平,老師其實要負更大的責任。
當然,這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力量,常使人覺得自己的渺小與無力,那就是文化;表層是當代的,裡層是傳統的,兩者互相為用。
人的性格是社會生活的總和。置身於後現代物質供過於求的氛圍裡,人的自由變大、選擇變多,人反而更迷失了。就像看電視,台數越多越不知道要看什麼,那就是
一種迷失。所以我們知道在得到自由之後,卻用自由來讓自己變成奴隸嗎?
我們來看看電視跟電腦是怎麼樣塑造我們的性格。
看電視時姿勢、服裝、行為等完全沒有束縛,所以就邊看邊吃邊做其他事邊批評,學生沒有受到教室和看電視不同的教導,就不自覺地把這樣的習慣帶進教室。洪蘭
所看到的課堂景觀,不就是電視機前的景觀嗎?再者,看電視的時候裡面的人從來不會跑出來跟我們直接對應,所以是沒有交流的。
電腦也讓我們沈迷在個人的虛擬世界中,和他人、和世界是疏離的,沒有實質的交通,學生把這個習慣帶進教室,只做自己想做的事,和別人、和老師、和課程都沒
有必然關係,能來已經很給面子,就別提「參與」課程了。
結果呢?學生把上述習慣帶進課堂,覺得上課我就是在看電視、在上網,你賣力表演,想不想看隨我意。如果有一天麥克風伸到學生面前告訴他這裡不只有你一個
人,每個人都需要一份尊重,他會覺得這是一種干擾和壓迫,他會說我有不回應的自由。
我要說,中國文化中沒有自由這個價值概念,那是西方人從他們的文化中產生的。移到中國,就被曲解了,常誤以為放縱就是自由,自由可以隨心所欲,其實,自由
的核心就是自覺,它意謂著要承擔責任。我也說過自由就是自己選擇要承擔什麼樣的責任。選擇的前提,就是要有自覺啊,這些學生沒有自覺,所以你要他們負責,
這是不可能的事。
這裡,我要多說幾句有關「負責任」的話。
我的意思是,「負責任」是自願的行為,它是因自覺而產生的內在規律,建基在主體的價值中,不是外求,也不假外求的。再說,規律其實就是自由,退一步說,規
律也會帶來自由,有哪個比賽是沒有規律能進行的?如果學生上課是出於避免處罰、獲得獎賞、取悅師長、父母、社會,乃至於不自覺地遵守規則,這都不會產生負
責任這回事。老師方面依此類推。
中國人是一個遺忘靈性的民族。我們把所有的力氣都放在「生存」面,不曉得「存在」是什麼,不曉得生命的意義是什麼。我們也講「意義」,可是那是「生存」的
意義。如果把生存當存在的話,那就叫做誤把理性當靈性。
文化心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,中國人的文化裡沒有所謂的絕對標準,也就是沒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境界可以追求。原因是他把「人」當做是遵循的標準,「人」指
的就是聖人。可是聖人是指誰?通常就是年紀最大或權力最大的那個人。但年紀最大或權力最大的,你不見得信服他。年長的人、權力大的人不一定有智慧,也不一
定比較高貴。拿那些不夠 「高」 的東西要我們聽話,我們未必願意,因為難以服氣,總覺得你也不怎樣;所以中國人心裡本來就埋藏了那種不想聽話的因子。
所以如果問我在這個事件裡老師跟學生有什麼不一樣嗎?我覺得他們在同一個傳統、同一個現代氛圍裡其實是一樣的。洪蘭文章中說,學生「絲毫不尊重同學的上課
權」,說醫生「紀律鬆散令人咋舌」,請問兩個階層的人有什麼不同嗎?我說,如果只批評學生,不看老師的問題,我覺得是不夠的、不公平的,也就是沒有真正面
對問題。如果只看到學生跟老師的問題,沒看到結構跟文化心理的問題,也是不夠的。我不是要為誰講情,我要說的只是我們眼前的處境。
如果無法覺醒,也無法理解問題的癥結,就不會有出路。如果一個人和一個國家沒有一個對於自己的論述,當然也就沒有一個很清楚的目標。我想除非能夠用很堅定
的決心,上下一心,啟動靈性,而且找出一套對大家都有益且有效的方法勇往直前,不然這麼根深柢固的問題是很難真的解決的。
中央社報導中提到學生座談會的四點結論,我要恭喜這些學生,被指責雖然難免不舒服,卻也接下了洪蘭的禮物,他們開始要為自己做一些事了。但高度要夠,更要
堅毅持久,因為由下而上的力量在我們的國度中、在這個世界上,終究是比較小的,而且很容易夭折。
台灣現在整體來說就是缺乏一個「論述」。學生對自己有沒有論述?臺灣有沒有對自己的論述?學生不清楚、老師不清楚、學校當局也不清楚。因為缺乏論述,當然
從上到下都顯得很迷惘。
臺大的主任秘書說問題在於高中太早分流,那雖然也是原因之一,但不是真正的癥結。真正原因是我們「只在乎功利不在乎人」的深層心理歷史積澱。有權力的人設
計了這樣一個制度,他們也沒有惡意,可是結果就是困住大家,學生能夠怎樣?因為有權力的人也看不見或不願意付出呀!中央社的報導說,學生表示「校方並沒有
告訴學生醫學人文的重要性」,這就是歷史共業。
這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病根,因為窮,窮太久了,所以只追求生存層面,不在乎人的生命意義,這才是最根源的問題。所以我們是在迷茫跟飄泊裡面。
問:你在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這個病根?
謝錦:
我是與時俱進的,前提是自己要解放思想。我明白,批評不能解決問題,批判的目的是為了創造。上面我說的是我看到的,也是我做過的。我明白,多說無益,做出
來才算。這裡不多說了,有興趣的話請看你拍的記錄片《謝錦》和我將要出版的書。
其實,這一路走來,我常有一種在山谷裡面講話的感覺,只聽到自己的回聲。我有一種滄涼感,但是並不憂傷。
延伸閱讀: 天下雜誌 "洪蘭:不想讀,就讓給別人吧" http://www.cw.com.tw/article/index.jsp?id=394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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